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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只是想爱你。
“从这里上去就能到天堂吗?”黑发蓝眼睛的小女孩接过面前白发大哥哥递来的小竹签,仰着脑袋问他。
“是啊,跟我来吧。”
他伸出右手牵住女孩儿,低头看向在他们脚边汇聚起来盘旋而上的云梯,他偏头一笑,右脚踏上了洁白的云朵,然后稳稳立在了上面。
女孩惊讶的睁大眼睛看向他,对上他天蓝色的眸子时似乎拥有了莫大的勇气。于是她也抬脚,小心翼翼的踩在本该飘在天上的美妙幻想。随后她就惊叫着原地跺脚,发现自己真的可以踩在云上兴奋的抬头去看牵着她的那人。
那人冲她浅笑一下,右手微微用力,对她说走吧。于是女孩和他一起,一下一下爬着看不到尽头的山。
“大哥哥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对,在你来这里的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在这儿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用去天堂吗?”
“我在这里等像你一样要去天堂,但是又不认识路的人,把你们带上去。我就住在这儿,不去天堂。”
“那大哥哥的妈妈会难过吗?”
“嗯?”大哥哥低头看向她,带了一个疑问的语调。
“我妈妈说的。”女孩有些费力的迈上一级很高的台阶,“我生病了,一直住在医院里,妈妈跟我说,我马上要去天堂,因为我长大了,她和爸爸不能陪我去,她说要我在天堂里等着她,如果我乖的话,她很快就会来看我的。”
台阶太高了,大哥哥弯腰把她抱了起来爬了几级,到了比较平缓的地方才把她放回地上。
“我跟妈妈说,我不要去天堂,可是妈妈说,如果我不去天堂的话,她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女孩带着有些懵懂的目光看向高自己很多的哥哥,“大哥哥不去天堂的话,你的妈妈不会难过吗?”
白发哥哥没有说话,他迈左脚,女孩跟着迈左脚,他迈右脚,女孩也迈右脚。来来回回很多遍,他突然开口说:“哥哥想呆在这里,哥哥的妈妈也想,所以她不会难过的。”
“这样啊,那乐乐也不会难过。”女孩愉悦地跳了一阶。
“大哥哥,天堂好玩儿吗?”
“嗯……好玩儿,你会见到很多像你一样的小孩子。”
“他们也在这里等爸爸妈妈吗?”
“对,他们和你一起等着爸爸妈妈接你们回家。”
“我可以有很多很多朋友吗?”
“可以。”
“太好了!那大哥哥也有很多朋友吗?”
“有。”
“那我可以来找大哥哥玩吗?”
白发哥哥想了一会儿,“如果你想我,就告诉你的朋友,我会知道的。”
“如果我想爸爸妈妈了,告诉朋友们,他们也会知道吗?”
“会的。”
白发哥哥领她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们站上山顶,面前高大的石柱带着圣洁的光通向了女孩的乐园。
“他们会一直想念你。”
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收回了她手里的竹签,上面写着孙乐乐。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女孩清澈的眼睛映着他的脸,他的白发随风摇摆,一个简单又单纯的问题。但他晃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问过这个问题了,明明每天都有人叫,他刚刚却突然想不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平常的好像在人间时想不起今天是星期几一样。
他说,我叫陆光。
乔苓说陆光跟以前不一样了,至少跟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很不一样。
陆光那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员工,乔苓接济他时一口一个姐叫得乖巧懂事,对待工作也是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不怎么有表情,乔苓现在想想还记得那时候如果自己不凑上去说道几句,自己这个单纯的快要一尘不染的小后辈就能三天不理她。
如今的陆光听着前辈又跟他没话找话不去工作轻轻扯了扯嘴角,带着一脸笑意说我现在不是对待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吗?
乔苓摆摆手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个。
然后她就趴在天堂渡口的小屋桌上抬眼看着陆光,陆光看上去也不忙,事实上今天是个难得的清闲日子,当然也可能是那群负责把在人间死掉的亡灵带来樱花谷的水母们出了岔子,或者那群负责把亡灵进一步带到这儿来的摆渡人突然集体搞罢工,总之今天本来不该如此清闲,说实在的,往常这时候的陆光应该都是在忙着带那些有资格去天堂的好人爬上山顶在天堂落户的。
乔苓也不该这么清闲,她本来是个摆渡人,因为在樱花谷工作数年被连续评为优秀员工,所以才终于不用拿着船桨来来回回在河面上的大雾里穿梭,被提拔到这里来带新员工陆光熟悉业务的。
与此同时天堂管理层的神使们还帮助她一跃成为了樱花谷所有水母员工的头头,使她得到了它们充分的尊敬,手握所有水母杀生大权的乔苓也算是深得神使们的信任。
明明升了职却比以往更加辛苦还半点假期没加的乔苓在那次樱花谷迎新大会上当着新老员工所有人外加一群水母的面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咬牙切齿的夸了神使们一个小时,把刚刚入职的陆光听得不明觉厉。
而确确实实让新员工们拥有了认真工作的激情这个事实在陆光终于看清神使们的本质之后对乔苓刮目相看。
但是乔苓恐怕压根没想那么多,很多时候陆光都不能知道他的这位前辈到底在想些什么,借着迎新大会阴阳怪气神使大人们到底有没有别的企图陆光也是从来不得而知。
就像现在,乔苓眨着那双大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他,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东西了。
“我知道了光光!”
乔苓突然拍案而起。
陆光抱臂看着她。
“你比以前开心了。”乔苓的眼睛转了一圈儿,视线刚好落在屋外缓缓走来的一个亡灵身上,她轻快的蹦跳去开门,偏过头有些古灵精怪的冲陆光笑。
“不过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
乔苓打开门。
“这里是天堂渡口吗?”
来人棕色的长发披散着,衣服也有些凌乱,可能是因为刚刚下船,走路还有点晃晃悠悠的,伸手扶住了小屋的木质墙体。
“欢迎光临,您是想在这里稍作休息,还是想马上就去天堂落户呢?”
乔苓笑得一如陆光生前见惯的前台服务小姐,熟练的让人有点感动,陆光也没忘记在心里吐槽一句为什么我的工作你会这么上道。
“从这里……要怎么去天堂?”
棕发小姐可能还没有从死亡中缓过来,看她的样子还很年轻,眼睛一直没什么神彩,说话声音也很轻缓,陆光甚至觉得她现在没有办法为自己说的话注入情感。
“先这边坐小姐。”
乔苓貌似并不在意她的样子,她伸手牵着来人随意坐了个位子,然后抬爪开始收拾她的长发,嘴里哼着很欢快的调子,还问了一句要不要喝点什么,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客人任由她摆弄,木然的坐在乔苓给她安排的位置上,不动,不说话,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乔苓已经编起第三条麻花,她才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吐出一口气。
“能给我一杯水么?”
她有些疲惫的冲陆光笑笑。
“谢谢。”
她补充到。
陆光端着水出来的时候乔苓已经和那人有说有笑的聊起来了,棕发小姐虽然看着还有些不太自然,但好歹能搭上乔苓的话,没几句也能冲她笑笑。
陆光不动声色的往水里扔了两朵茉莉花放到了客人手边。
“路上有遇到其他人吗萌萌?”
这位小姐叫刘萌,乔苓跟她聊了没两句就知道了。
刘萌摇了摇头,“我一个人过来的,路上没碰见跟我一样的。”
陆光抬手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表,“再等等吧,如果一会儿还没有人来我们就安排您上去。”
“上去?”
乔苓编好最后一条麻花满意的把它们拢在了一起扎起来。“天堂就在这座山的最上面啦,要爬云梯爬上去才行,一会儿光光会带你去的,到时候时间很长,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他说说。”
刘萌的神情突然有些不自然,“你不一起去吗?”
乔苓吐了吐舌头,“我也是摆渡人的一员啊,可能今天确实是到工作时间了。”
虽然嘴上说到了工作时间,可是乔苓仍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她又拽着刘萌天南海北的聊了很多,直到陆光敲着手表说乔苓姐你该上工了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刘萌的手,刘萌显然也已经很喜欢她了,两个人分别时的眼神竟然让陆光看出生离死别的悲苦来。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
“这是什么?”刘萌拿着竹签问陆光,陆光先一步迈上台阶回头看她,直到她也踏上云梯才一边走一边开口说,“就是竹签,可以记录一些你生前的东西。”
“有什么用吗?”
“为天堂留档。”
刘萌看着竹签思考了一会儿,“我一会儿要还给你吗?”
陆光回头看她一眼,“对。”
刘萌把它随手装进了口袋。
“这座山有多高?”
陆光思考着她的问题抬头看,云梯围绕着这座山盘旋而上,远处是一片白色的苍茫大海,乔苓曾说,那看上去就像是樱花谷峡湾里的雾一样,你看不到尽头,却总有一条路会带着你走,一直走就总会走到的。
“没人知道它有多高。”
“那要走多久?”刘萌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诧异。
“不知道。”陆光停下来等她走到身侧,然后两个人并排继续走,“你可以说说你的故事。等你说完了,我们就到了。”
“我……是个向导。”
“你还记得来到这里之前的人间是怎么样的吗?各个塔之间混战,杀戮,鲜血,残骸,破碎的一切,哨兵失控的眼睛……”
“它们每天都在我的梦里,我的眼前。”
“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前线人员,平时负责清理战场寻找己方的士兵尸体,或者给有幸活了下来的人处理一下伤……可是……”
“真的有很多,很多哨兵在他们的向导离开后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他们无法接受其他向导的调解,等级高的在彻底失控前就被自己人击毙,等级低一点的,就被整天整夜铐在实验室里,自己把自己折磨成疯子……”
陆光沉默,刘萌低下了头开始十分固执的盯着云梯,好像再盯一会就能明白它为什么可以让人踩在上面。
“我知道这样的世界,我以前也是个向导。”陆光最后开口了,如果不是刘萌,他似乎都已经要忘了他曾经看到过的一切。
“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很有名的向导,在我们那儿。”刘萌露出一点儿轻快了些的表情指着陆光说,“你很厉害的。”
“谢谢。”
两人并排走着,一级一级的向上爬,不知道走了多久,刘萌突然发现她好像感觉不到累。
“其实后来各塔之间是签订了和平协议的。”刘萌说,“但是,也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斗争。暗杀,行刺,秘密组织,赏金猎人。”
“可是,跟之前比总归是要好那么一点。”刘萌转头看向陆光,“你好像不太记得?”
陆光闭了闭眼。
“我来这里,确实很久了。”
刘萌轻轻叹了口气
“天堂真的可以消除人的苦痛吗?”
陆光想开口说可以,但最后只是顿了顿步子,他不说话,刘萌也就不说话,他们又一起走了很久,然后刘萌突然问到,“是不是只有我说了我的故事,我们才能到山顶?”
她抬头去看云端,云层之上还是云层,“可如果我怎么也不说呢?”
陆光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
“你会说的。”
“好吧,我死在实验室。我的哥哥是哨兵,几天前我的父母,我哥哥的向导,都被不知道哪个组织的人在家里杀死了,哥哥在外面出任务,嫂子在家和他远程链接,我在实验室。”
“哥哥任务途中突然和嫂子中断了联系,然后重伤逃了回来,他们说那次任务难度很大,没有向导,哥哥能回来就很不错。”
“但是,没人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不想失去家人,不想看到他每天在实验室被铁链拴在控制台上注射各种精神药剂。我本来认为没有了战争就不会再有被这些东西折磨的人,管理层的哨兵们如此害怕有一天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代替向导进行精神调节的药物从来没有停止开发。或许未来它会成功的,可是在如今,在我还活着的这个世界上,我能看到的只有像我的哥哥一样被化学药物摧残的活着的人,不是那些在未来或许可以活的更好的人。”
“我是帮凶。”
“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然后就像哥哥跟我说的那样,他说他撑不下去,他说活在还不如死了,他说让我帮帮他的忙,他说他会一直爱我。”
陆光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刘萌披散在脑后凌乱不堪的头发。
“我们最后在一起。”
刘萌露出一个陆光自见到她起最开心灿烂的笑容,然后有滴泪顺着脸爬下来,陆光偏过头,稍微加快了一点步子。
“给。”
刘萌把口袋里的竹签拿出来递给陆光,“是它的作用吧,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轻快多了。”
陆光把刻上刘萌二字的竹签放好,冲她嗯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你在生前都经历过什么,但是,事情都在变好了,对吧?”刘萌望向天堂的方向。
“嗯。”
“很高兴认识你,那么再见。”
“……嗯。”
陆光曾是一个向导,在他已有的记忆里他可以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可他明明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死的,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忘记过什么。
他记得自己死后突然就到了天堂,周围是悠扬没有边际的天,四周还飘着云,他似乎是站在空气里,脚下什么也没有,却可以像在陆地上一样奔跑。
然后就有个声音告诉他,感谢他用善良成就的一生,欢迎来到天堂。
然后他就直接被送到了这里,从人间到天堂没有任何缓冲期,到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死,这只是一个梦。
而现实是他的生活确实像是安定下来了,他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这里,有人选择马上转世,有人选择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或许还有人会想要永远留在这里。不过后来陆光了解了天堂定的一些规矩,在天堂住满人间十年后就必须要去转世,所以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可能了。
他还听说过一个在天堂对小神使动手然后被遣入地狱的人,那时他刚来不久,实在想不到有人来到了天堂还会想着去下地狱。
去天堂渡口工作是他自己选的,天堂发布信息说天堂渡口有一个岗位,问广大亡灵有没有意愿。陆光记得自己应该是想过很多事情,最后决定了不去转世,如今他实在想不太起来自己当时都想了什么,毕竟自己的记忆里貌似已经找不到什么苦痛了。
乔苓说竹签会记录一个人的一生,他没有去过天堂渡口,也没有竹签。乔苓说那是因为他在人间一定是一个好人,好到可以直接去天堂。
于是陆光也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苦痛了。
“程小时?来接人!”乔苓连续喊了几声一直没有人应,她正打算直接上脚把地狱渡口的门踹开程小时就从一旁的悬崖下飞了上来,稳稳落在她面前。
“今天这么忙?”
程小时胡乱拢了拢自己披散着的头发打了个哈欠,“是啊。”
“我说今天怎么天堂那边都没有什么人,感情都上你这儿来了,上一批几个?”乔苓啧了一声把他拽着蹲下来咬住一根头绳。
“不知道,没数,反正有一群。”
“这是捅了坏人窝了吗?你们几个好好呆着啊,等会儿一起走。”
几个被乔苓带来的亡灵挨近了一点儿。
“好了。”乔苓把小辫子扎好拍了拍程小时肩膀,程小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扔给那几个人一些小石头,“一人一个拿好,建议攥手里,别弄丢了,到时候后悔的是你自己。”
乔苓站在河边叉腰看他“我得走了啊,今天人还挺多,我多带几个争取让你少带几趟。”
“那多谢了。”程小时冲乔苓招了招手,然后转向那几个亡灵,“来吧。”
“去……去哪儿?我不……我不,不想下地狱……”
“你觉得你有的选吗?”程小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为什么会来这儿你自己很清楚。”说完他上手拎了一个拖到了崖边,地狱渡口的环境不好,各处都是枯树和衰败的草丛,周围是各种奇形怪状风华的岩石,天是暗红色的,也见不到什么光,只有一个石头砌成的小塔楼还说得过去,但是程小时自己都不想呆在里面。
他把人拖到崖边,说“跳下去。”
被他摔在地上的人看了眼下面漆黑的万丈深渊,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
“不不不!我不,我不想去那里……求求你……”
“你求我有什么用……”程小时按了按太阳穴吐出口气,然后伸腿把人踹了下去,那人的惨叫激得其余几人面色惨白。
程小时看向他们。
他们自觉的走了过来,等到最后一个跳下去,程小时望着看不见人听不见声的崖底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也跟着跳了下去。
“欢迎光临。”
乔苓回到天堂渡口的时候陆光正在泡咖啡,屋里坐了不少樱花谷下班的摆渡人,这会儿都坐在这里喝点儿东西,看见乔苓进来了招呼声响了一片。
“苓姐好啊~”
“晚上好啊头儿。”
“老大下班啦!”
“陆光!快给老大递奶茶!”
乔苓径直走到吧台前坐下来,“去去去,都喝你们的东西,嫌不够累是吧?”
“哪能啊今天都累死了,送了好些个人下地狱呢。”一个黑色短发的姑娘抬手喝了口手里的茉莉花茶。“有好几个小女孩都是被威胁教唆着做了坏事,上了我的船就一直哭,到了渡口却不哭了,害怕也干干脆脆的就跳下去了,看着怪难受的……”她啧了一声,又喝了口茶,把喝进嘴里茉莉花吐了出来。
“天堂这边也不好过啦,我们几个到的时候陆光还没回来,我们就陪着几个人聊了聊,幸好是去了天堂啊……总归是有了个好结局吧。”金发的青年举起了手里的咖啡杯,“再来一杯。”
“哇苓姐,水母们是回来了吗?”
一群摆渡人闻言冲出了门,绕着樱花谷奔流不息的河水里,一群群水母散发着微光游了过来。
跟着水母们一起过来的摆渡人在船上冲这边招了招手,带着几个亡灵上了岸。水母们有些飞出了河面绕着他们转圈,它们径直从摆渡人们的身体里穿过,又一起聚成莹紫色的河流流向远方。
乔苓坐在屋里看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今天还顺利?”
“嗯。”陆光忙着擦杯子。
“你没有话要跟前辈说了吗?”乔苓做了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前辈你今天还顺利吗?”陆光毫无诚意的搭腔。
“还好吧……不过最累的应该是地狱那边吧,”乔苓想起来白天看到的程小时,“那边的守门人今天忙活了一整天呢。”
“地狱渡口的守门人会累吗?”
“你不会吗?”
陆光摇了摇头。
“会吧,我看着他精神状态不太好呢。地狱和天堂还是很不一样的,地狱守门人的工作要厮杀才争取的来,不像你,你这个活儿在天堂不是什么好工作,地狱的人就根本求不得。”
“那我还算幸运。”陆光点着头说。
“对了乔苓姐,”陆光把杯子摆好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的杯子旁边总放着另外一套,他自己不用,也不知道是给谁摆的。
“天堂真的可以消除苦痛吗?”
乔苓失笑。
“我会去哪儿?”
乔苓接上一个戴着眼镜书生样的年轻人上了船,“我也不知道。从这儿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应该去哪儿,我们就会到哪儿。”乔苓慢慢划着桨,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是乔苓。”
“我叫董易。”
“啊~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向导。”
“我也认识很多向导……之前是向导,就刚才那些摆渡人里就有好几个,还有很多都去了天堂呢。”
“我应该去不了天堂了。”董易的表情从最开始就很平静,这会儿也没有什么波澜。
“不会吧……我还挺喜欢你的,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
“可是杀了自己的爱人,还能去天堂吗?”
乔苓划船的手顿住了,小船跟着河水向前漂流了一会儿,随后乔苓听到身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说很抱歉。
乔苓握着船桨的手突然一紧。
她回头说。
“或许该感到抱歉的是我,愿意和我说说吗?等我们到了。”
感谢声几乎微不可闻,伴着笑,他说谢谢你。
“我和珊珊在塔里认识的,我们是同一批学员,她是个很优秀的哨兵。我们……其实很早开始就知道对方的心意,但是我的父母并不希望我未来在塔里工作,他们只希望我是一个普通人,回家去接受他们安排好的职位,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完一生。”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她天生就是为塔工作的料,塔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的归宿,我也知道她一直在等着我告白,但是,我那时确实害怕胆小的不成样。”
“后来……是我表的白。我最后决定留下,人生是过给自己的不是吗?我或许不适合塔,但也未必就适合家里的平淡日子,训练期结束后我们就递交了申请,塔里很感谢我们留下。”
乔苓最后见到了程小时。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董易和程小时并排站在崖边,乔苓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问他。
“塔里有个需要卧底的任务,难度很大,高层思索再三之后决定让珊珊去。那个组织对外宣称研发出了可以稳定哨兵情绪的药剂,说可以拯救很多失去向导的哨兵。我们在那个组织里的内线人员说这是个假消息,但是研发药剂是真的。”
“塔里要那个组织现阶段的研究成果和发放假消息的证据。高层想做什么我们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权利知道,只是明白这次任务很凶险。珊珊走了之后,我和她保持远程链接,本来事情很顺利,她成功混入了组织,也取得了信任,但是那个组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去找了那个不从属任何塔或者组织的S级向导……他的代号是R,或许能叫赏金猎人吧,他找出并且杀害了我们所有的内应,只有珊珊活着,但是我们断开了链接。”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关在一座军事监狱的最顶层……被两条铁链锁住,手上,腿上,所有我能看见吗的地方都是刀口,淤青,勒痕……黑红色的血污,还有被烫到翻白的手臂……”
“她是个哨兵,她根本抵挡不了一个高等级向导的攻击……”
“我当时就跪在她面前,她虚弱得说不了话,认清我是谁都花了很长时间。我的耳边是警笛嘶鸣的声音,我能感到有很多哨兵在向我们靠近。”
“我是一个人去的。被包围了,我们没有胜算。”
“我自己走不了,我也带不走她。”
“但是……我能清晰地听见她几乎是要淹没在绝望声中的悲鸣。”
“我一生要强的哨兵从未有过的乞求。”
“我听见她对我说。”
“带我回家……”
“你还可以去转世,只要在地狱里活到一定时间就行了。”程小时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凝视着崖下的深渊。
“在下面撑到时间有多难?”
“从古至今只有过七个。”
“要是撑不住了呢?”
“被其他亡灵杀死,被生前的梦魇折磨到崩溃,或者在下面有个熔岩池,跳进去,经历完灼烧之后散魂,永远都不会再有痛苦。”
董易看着程小时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金色的,看过生死,看过厮杀,也看过地狱亡魂的嘶吼悲鸣。
董易叹了口气。
“从这里跳下去会发生什么?”
“失重,下坠,你会产生本能的恐惧,还会想起所有你在人间经历过的事。”
“是坏事儿?”
“总不能有好事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乔苓站在一边,横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其实我认识你,”董易突然对程小时说,“你是我的前辈,我们在培训的时候塔里放过你的作战记录。”
程小时皱眉啧了一声,“老头子怎么这么久的记录了还用来教新人?”
董易笑了两声,“你很厉害,即使是现在你的作战技巧依然很受用的。”
程小时不自然的用手摸着脖子,把脸转到了另外一边。
“你现在和录像里……很不一样。”董易的语气有些伤感。
“啊……录像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董易闭眼想了一会儿。
“很开心。”
他听见程小时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凭你的实力应该可以在地狱待到转世吧?”
程小时又不说话了,他递给董易一块小石头,闭眼静默了很长时间。
董易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为了在这儿守着看看那个笨蛋会不会某次转世死后跑到这儿来,他要是敢来,”程小时纵身一跃,“我就亲手把他揍到散魂——!”
董易望着他消失的地方笑了两声,回头冲乔苓挥了挥手。
“谢谢。”
乔苓摇摇头。
“再见。”
他飞了起来。
这天下班后回去乔苓颓出了新高度。
在樱花谷被誉为真天使的陆光特地冲了奶茶递到她面前,乔苓本来打算先演演戏让后辈知道自己的痛苦,一声惊天动地的“啊——”还没啊完就看见陆光刺溜刺溜的捧着喝了起来。
乔苓一个手刀就劈了过去被陆光淡定躲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被欺负了!”乔苓双手撑着桌子目瞪口呆的看着陆光。
“我没有。”陆光举起空着的左手。
“你!你没有吗?”乔苓开始深刻反思出现这一幕究竟是什么原因,她樱花谷现任老大就算在以前不是老大也没碰见过这种情况!
“是你自己不喝的。”
陆光空着的左手伸到桌下去找东西,右手举着奶茶晃了晃。
乔苓大彻大悟。
“我对你太好了……你!……”
陆光左手拿出一杯奶茶。
“放心光光,姐以后对你还是一样好!”乔苓插进吸管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大口。
门外三三两两的有摆渡人进来了,估计再有一会儿值夜班的就要上工了。他们大部分还是去坐自己平时坐惯了的位子,也不用说话,陆光看到人坐下就会开始准备他们几乎是从来都不会变的偏好。
这时候的天堂渡口就像夜班摆渡人清晨下班的时候一样热闹,大家聚在一起谈论今天遇到了怎样的人,天堂又发生了什么事,天堂里几个总是往这边跑的小神使也基本都是这时候来的。
池恩就是这天晚上被一个小神使送来的,小神使说这孩子死活都不要再入轮回,问她去樱花谷工作行不行,她才知道天堂里还设置有这样的地方。
池恩是个小女孩,一到地方就被摆渡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了,小神使在吧台前面给陆光交代好好带她,喝完了一整罐旺仔牛奶后才有人过来问小神使天堂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
小神使把牛奶罐往桌上一扣先批评了一顿这群人整天等着看天堂热闹的心理如何如何不对,然后才一脸头痛的说这天有个直接被接到天堂的好人到了地方就开始狂扁神使小朋友,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去地狱找人。
神使没办法就答应把她送去,这么巧这边还有个死活不去轮回的小孩儿也在闹,上面就派他跑一趟把两个人带到位。
小神使说完之后长叹一声,感叹道到底生前是哨兵,长得再漂亮打人也狠,有几个摆渡人图个嘴快问他是什么样的美女,他听完只是一副还闹个什么劲儿啊的样子说人家的主在地狱呢。
从小神使进门开始就没说过话的乔苓突然问那个美女叫什么名字,小神使一副很为难的表情。
“徐珊珊?”
喧闹的屋内静默下来,小神使无奈摆了摆手说这可不是我说的,你自己猜出来的啊。
还有几个人嚷嚷着让乔苓说说什么故事,被乔苓一个眼刀刺得半天没说出话,乔苓呼呼的喝着奶茶不再出声,小屋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凝重。
屋外天已经黑透了,天堂渡口没有樱花谷的雾,从这里能看见远远的天幕上镶嵌着很多星星。周围除了小屋没有什么光源,水母们从远处飞来的时候还没有人出声,当第一个人看到河里有散发着莹蓝色的光点冲他们流淌过来时他惊讶的叫出了声。
然后摆渡人们和小神使全都簇拥着挤到了河边,池恩被几个摆渡人牵着去捞水里的鱼,它们在触碰到池恩手的一瞬间分散成光点,在手的另一边又汇聚起来,继续义无反顾的向前游去。
水母们转着圈在它们的周围来回摇摆,有几个摆渡人伸手跳起来,明明知道什么也摸不到还是在落回地面时快乐的笑出声来。
这是樱花谷和天堂渡口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连地狱渡口都可以看见光了。
这群来自苍茫大海的鱼成群结队的出现在所有有水的地方,从天黑到天亮,告诉这里的人们又过去了一年。
它们的鳞片像是陨落到地面的星辰,星星点点落在鱼儿们身上,带着樱花谷里摆渡人们自己都看不到的期望和思念奔回大海。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好像再过一年自己就能离幸福更近一点。
屋里只剩下乔苓和陆光。
乔苓攥着奶茶,站在窗前说着董易今天的脸,他看着爱人在牢笼中呻吟挣扎,只求警报声中一句我在的答案。她说一个人活着这么苦,为什么死后还要这么难。
她说光光,天堂好像真的不能消除人的苦痛。
不然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去过天堂了,现在还是像在人间一样那么难过。
陆光问她还记得人间的事吗,她说摆渡人都不会再记得了。
然后他们相对无言,陆光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到天堂那几天听说的那个因为打了神使被遣去地狱的人,他现在好像知道了为什么有人明明已经到了天堂,却还是想着要到地狱里去。
他们现在在一起。
陆光这么对乔苓说。
说不定当年那个人,在地狱里也找到了自己的爱人。
他们或许没有那么痛苦了。
陆光释然的想。
乔苓叹了口气,屋外一只水母绕着乔苓转了几圈,乔苓向它伸出手,它来来回回从手里穿过,几近透明的身体闪了闪淡粉色的光便又追着鱼群远去了。
“乔苓姐。”
陆光很久没有规规矩矩的喊过这个称呼了。
乔苓回过头。
“我好像把什么东西忘了。”
他平静的一如他们初见。
“池恩挺适合这份工作的。”
陆光从柜子里拿出来三个马克杯,洗干净往里面倒牛奶。
“这就聊起来了,小孩儿真好啊,池恩现在也放得开了,不像你,这么久了也就放到这个程度。”乔苓托着腮看池恩和两个刚到的亡灵小孩聊天,给他们讲天堂里是什么样子。
陆光笑了一声没说话,半晌才蹦出来一句自己已经很放的开了。
“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陆光摇摇头,“不记得了。”
“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东西。”陆光把马克杯端到小孩子们面前,说完不客气就回来继续摆弄他的咖啡。
“你很喜欢喝咖啡啊?”乔苓百无聊赖的看着他忙活。
陆光手里微微一顿,不紧不慢的端出来两个他平时总摆在吧台上的咖啡杯,“……是习惯。”
乔苓眯了眯眼,“那你喜欢喝什么?”
陆光抱臂拄着下巴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奶茶?”
竟然还是问句,乔苓现在觉得陆光的想法很有道理了。
她叹了口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把忘了的东西找回来?”
陆光把泡好的咖啡倒进了两个咖啡杯里,端起其中一个抿了一口,皱眉品了一会儿。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找回来。”
“哎——”乔苓长长的叹了一声,“谁让你是个天大的大好人,直接就去天堂了,连竹签都没有。”
“竹签真的能让亡魂的痛苦减轻吗?”陆光抬头问乔苓,带了这么多人上天堂,每个亡魂总是会在最后到达天堂入口的时候笑着把竹签递给他说自己没有那么难过了,如果竹签真的可以减轻痛苦,那么像他这样无数直接登上天堂的人又该怎么重新获得幸福呢。
“没人知道,陆光。”乔苓远远的望了望云海中的高山,“是不是该上班了?”
“今天让池恩去,”陆光喝完一杯把杯子放下,又拿起了另外一杯,“她很喜欢带着亡灵去爬山,已经不用我跟着了。”
“喜欢和大家聊天吗?”
“或许吧。”陆光看了一眼屋外,“你是不是也该上班了?”
乔苓不情不愿的从吧台上爬起来,眼睛转了两圈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小孩子们的手腕笑着把他们拽出去说我们去爬山了。
陆光看着她把孩子们送到山脚下,因为上不去云梯最后还是跑到河边上船了,轻声笑了两下走去了小屋二楼的储物间。
二楼有几个卧室,因为陆光平时不需要睡眠基本没有进去过,还有几个专门用来存竹签的屋子,陆光晚上的时候来看过,如果周围漆黑一片,竹签上的名字就会发出零星的光。
现在是白天,竹签当然不会发光。
陆光走进去把手伸出来,一个一个拂过悬浮在半空中的竹签,有几个他还想的起来名字主人的样子,看到刘萌的时候他的手停下来把它握在了手里,竹签上突然冒出一串蓝色的光斑,它们朝陆光飞过来,然后陆光就看见刘萌站在一片废墟上注视着满地的尸首,看见她穿着白色研究服在牢笼一样的实验室里穿梭,看到她打开了锁住哥哥的铁链,哭着笑着抱紧他被他贯穿心脏。
然后陆光把手松开,竹签又缓缓飘回了原来的位置。陆光突然有些伤感,不仅仅是因为刘萌,因为这里成千上万被封存的人生,还有这里有那么多人的故事,偏偏找不到一个是属于他的。
他来来回回的在竹签中穿梭,好像是固执的希望能从里面看见一个名字,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竹签,可是看到乔苓两个字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就像当时乐乐在天堂入口问他的那样,他又一次遗忘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陆光好像终于接受了这里没有他的记忆之后,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特别的竹签上,它独自飘在靠近地面的位置,正面书写着名字的地方有一条裂缝从头划到尾,划痕不深,竹签还没有断,陆光把它握在手里,它却没有像其他竹签那样让他看到名字主人的记忆。
陆光的指尖轻轻划过裂痕,跟着裂痕碎掉的几个字也一同被他看在眼里了。
“程小时……”
陆光念出声。
乔苓带着这个亡魂来地狱的时候感觉一直很不好。
说不上来,这人的衣服是一件纯黑的兜帽衫,帽子扣在头上,整个人一股社会混子的浪荡气息,那双眼睛红的像血,乔苓看到之后总是莫名的不安。
一路上红眼睛除了问了句去哪就再也没出过声,乔苓如实回答说自己不知道,他就哼了一声开始笑着哼歌,我觉得你会去地狱这句话乔苓看着他四仰八叉横在船上的样子愣是没说出口。
到了地方见到的果然是程小时,乔苓先一步跳下来想嘱咐程小时两句,没想到跟在她后面没骨头一样晃晃悠悠的酷哥先她一步跟程小时say了个hello。
他吹了声口哨,“又见面了呀,我的朋友~”
乔苓几乎是窒息了,她回头去看程小时,程小时的眉毛皱在一起,她职业生涯里第二次可以用暴鄙来形容这位同事。
“乔苓,你先走吧。”
程小时比以往都要冷静的语调传进乔苓的耳朵,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就转身跳上了船。
程小时抬手冲他扔了一块石头,他伸手接住,笑得放肆,“老朋友见面不叙叙旧就算了,如果刚才我没接住可就要毁容了。”
程小时不搭理他,转身就往崖边走。
“这么冷淡?你已经没有话要跟我说了吗?我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像是有好多话要跟我说的样子,这才过去多久,就已经,忘了我了?”酷哥长腿一迈走到了程小时身后,“我可还是有很多话跟你说,你知道吗?没有你,世界上有再多的人都索然无味,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地挡得住我……”
程小时在崖边顿足,红眼睛慵懒的语调陌生又熟悉的传过来,离他越来越近。
“你说……你明明精神力这么弱,为什么偏偏我就是撬不开你的脑子呢?明明连你那个小向导我都能很轻松的,抓住,”他磨了磨牙,笑得有些魔障,“捆起来……”
程小时抬腿踢向黑衣的侧腰,后者下蹲躲开后马上后空翻到了小屋旁,和崖边的程小时拉开距离,可面上还是无比兴奋。
“你看你,一说到那个向导就不行,他就那么好?好到你能那么干脆利落的朝自己脑袋开一枪?”
程小时紧咬着牙关,自打这人一来他就没有好心情,不说他似乎是专程来揭他的痛处,只是这痛苦本就是因为这个人而起,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交流自然也不必有了。
但对方显然并不这样认为,而且他看上去还是和活着时一样,把挑逗激怒程小时当成自己最大的乐趣。
“你懂什么。”程小时想到的只有彻骨的寒,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像坚冰一样。
“我不明白,明明我们如此相像,”黑衣服一点一点的向他靠近,“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像的人。一样的强大,一样是令人恐怖的存在,一样的只能依靠自己。”
“难道说遇到我,你从来没有感到开心吗?天哪!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程小时冷哼了一声,“在这儿遇到你我是开心的很。”
酷哥听见这话大笑两声,“在这儿遇见你我也很开心!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看起来你的向导也不在这儿啊,你和你那位白头发的小向导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看看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只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真正的理解你,包容你,接纳你,”红眼睛慢慢靠近了程小时的耳朵,把气息喷在他的侧颈。
程小时闭着眼,却想象得到面前人的表情。
他在笑,虎牙明晃晃的露在外面,让程小时总是连带着想起那扇门,那把椅子,还有椅子上的那个人。
“只有我才是你的同类。”
程小时单手钳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地上,他却笑得面目更加狰狞,记忆中那双深刻到仿佛刻进灵魂,揉进血肉的红色眼睛此时就在面前,手上真实的触感瞬间具象化了程小时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时眼前所有的画面。
愤怒,恐惧,暴鄙,疯狂,绝望,呐喊……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那个小向导现在一定在天堂了吧,说不定已经转世了,而你呢?你在这儿啊~”
红色的眼睛里是兴奋的光。
“在我身边~”
程小时抬手把他掀下了悬崖,他在坠入黑暗之前伸手抓住了程小时的手腕,在一阵疯狂的病态的笑声里,程小时这么久以来再次产生了惊恐到窒息的失重感,他睁大眼睛,向崖顶伸出了手。
一切都像他从天堂坠下地狱时那样。
在视野中无尽的黑暗里,他生前所有的记忆都事无巨细的被放大,在脑海中盘旋久久不散。
每一次。
每一次下坠他都会看到这一切。
当视野停在向导被血染红的白色薄衫上时,他跌落深渊。
“塔里指定你们两个合作一段时间,如果不合适,三个月之后可以提出来,我们再给你找其他的向导。”塔里专门负责他的主治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向一旁坐在椅子上的陆光,转身出门去了。
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陆光。程小时这么想着,那时的陆光在他眼里就像是一朵云彩,从头到脚干净的看不见阴霾。
但其实后来的陆光也是一朵云彩,是一朵黄昏时被阳光染成橙红色的云彩。
那时候,程小时还可以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就是那个把你染红的夕阳,可是后来,过了很久以后程小时才知道自己不是太阳,也不是阳光,而是日光落下之后投在地面上的黑色阴影。
“林医生说你平时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
这是陆光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程小时多少有点儿恍惚了,仔细看,那天所在的那间屋子其实有很多地方的布局他都已经想不起来了,陆光当时都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多少,他只是知道这个人是塔里给自己找来的一个新的向导,精神力比较强大,可以多少把他安抚住的。
那时的程小时也并没有被这个人留下多少印象,他的强大与生俱来,而精神力脆弱就是这份强大的附赠品。从小到大他身边的向导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从来不记名字,不想样子,不培养感情。
因为他知道他们总会离开的。
因为对他的恐惧也好,无力也好,总之都会离他远去的。
“我是陆光,未来一段时间我会负责帮你调节情绪。”
本来是客套话,装一下敷衍敷衍就过去的,程小时听过太多遍了。
可那时的程小时并没有意识到,陆光是不一样的。从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对待自己的态度,为他所做的付出,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应该可以看出他是不一样的。
可程小时没看出来。
说不上是因为真的没看出来,还是早就不奢望能看见这些东西了。
所以当那个黑暗到一颗星星也看不见的夜晚降临时,当程小时又在黑暗里听见无数个人的尖叫哭喊时,陆光抱住了他,用他单纯美好的精神力把他圈在怀里的时候,他毫无缘由却不可避免的哭了。
陆光当时什么都不说,只是像哄孩子一样轻轻的把手放在了他的头发上,屋外狂风呼啸,他的恐惧绝望就像十几年前身处的城市瞬息就化作废墟时一样,原来一瞬间就可以一无所有,一瞬间就能看见曾经所有的单纯美好在自己眼前摔碎了。
周围所有和他一样的人,因为战争永远把这一天刻在心里的人,因为痛苦撕裂喉咙呻吟哭泣的人,他们全都成为了他的影子,往后余生永远都跟随着他。
“如果不是哨兵,你会去做什么?”
陆光曾经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仔细思考了五秒钟后说自己没有想过会去做什么。
他是战争的孩子,在那场灾难过后就来到了这里,被战火毁灭一切,也用战火挽救余生。
没有想过。
从来都没有。
如果我不是哨兵,我不征战,不流血,那会是什么样子。
陆光那时闭着眼,他摇了摇头,说你该知道,也会知道这个答案的。
程小时没有问过陆光为什么会到塔里来,把自己年轻的生命交给随时就会消失的未来。他自己被塔收留,被塔养大,被塔培养,被塔赋予存活下去的理由,他总认为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思。对他来说,能在暴风雨的夜晚睡一个好觉才是现实的多的东西。
可程小时从不否认塔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带给过他,陆光是他走过二十多年鲜血淋漓的日子塔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愿意看他的眼睛,愿意站在他身后,愿意在他狂暴时向他伸出手,愿意接受他所有自知的不自知的不美好。
愿意爱他。
直到遇见他时程小时才终于敢相信林贞医生曾对他说过一定有人愿意爱你。
愿意爱危险的你。
愿意爱狂暴的你。
愿意爱风暴中哭泣的你。
愿意爱黑夜里哑声呐喊的你。
只是爱你。
所以他一定会在你精神崩溃的时候奔向你,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看到你,一定会在明知道会被你撕成碎片的时候仍然坚持着把你拥进怀里。
只是因为他爱你。
他总是希望你能幸福。
于是后来塔里所有人都会记得那一天。
记得有个白色头发的向导为了自己的爱人不顾一切的冲进了被紧急封闭的战区,里面是他的哨兵和那时候最令人恐怖的精神魔鬼,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记得那时候他们最最优秀的哨兵嘶吼着破坏着身边的一切。
记得当世界归于平静,就只剩下那个哨兵痛哭流涕的声音。他的向导浑身是血,被他揽在怀里,小声的说别哭,我还在这里。
于是程小时就能明白陆光对于自己的一切,所有的事情他都不在乎。
他那么直接笨拙的就把自己给了他,于是程小时就觉得自己后面的日子都是为了守着他而活着的。
给我一个理由,他以前总是在想,让我相信我可以幸福的活下去。
后来他穿过一道道门,在医院的小床上看见陆光时,就知道他终于有了这个理由。
可是如果强大带给他的是杀戮和折磨,他本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
可是偏偏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强大究竟把陆光带去了哪里。
是战场,是血海,是战火纷飞着,一次一次的对伤害他的人说我爱你。
每一次从前线回来,陆光都要在床上躺上很长时间。程小时看着他身上被自己弄出的伤痕,曾经有三次跪在床边忍不住哭出来,陆光总是不在意,他会伸手端起桌上两杯咖啡,和程小时举杯说没什么关系。
他不喜欢喝苦的,家里却只看得见咖啡。
他说平时多喝一点儿苦的,苦就没那么苦了,往后稍微有些甜都会感到成倍的快乐。
于是程小时也相信他们可以过得很好。
总有一天可以远离战争,到一个他们任何一个都不会再被伤害的地方。
可那扇门后来关上了。
程小时再把它打开时,只能看见不远处陆光坐在椅子上,手脚都被捆起来,战场上他见过无数次的那双红眼睛此时就在这里,注视着他,笑着说跟我走吧,只有我们才最该呆在一起。
于是程小时终于明白。
他的强大究竟把陆光带去了哪里。
为什么他所爱的那么那么少,却几乎全被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毁掉了。
我只有强大。
后来才拥有你。
当短刀从背后刺穿陆光的胸膛时程小时想,是不是只有自己走了,陆光才能获得他本该拥有的无限的幸福。
没有苦痛,没有折磨,没有生死。
没有我。
程小时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塔里给每一对哨兵和向导的居所都配备了好几处暗格藏着武器。
枪声响起时,陆光正看着他,眼泪从他们脸上滚下来落在地上,陆光正对他说话。
他最后只记得陆光冲他笑。
终于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陆光看到乔苓的时候她像逃难一样从船上跑下来冲进了屋里,陆光打招呼的咖啡杯还没举起来乔苓就扑到了桌子上嘴里一连串的碎碎念。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陆光:“……”
乔苓抓了两把头发惊魂未定的说“我就说我觉得那个红眼睛的看着不像好人,天哪没想到生前竟然得罪过程小时!你知道程小时有多厉害吗!?地狱里所有想去地狱渡口的厮杀完剩的最后一个人才能上来!跟程小时有过过节的得是什么样子?!天哪我差点就没了陆光!”
陆光淡定的喝了一口咖啡。
“客观上讲你现在是个灵魂他们应该伤不到你,而且根据天堂的规章来看你违反摆渡人法则情形严重的才会散魂。”
乔苓睁大眼睛愤愤的说“你真的变了陆光,你以为还会安慰我。”
“我现在也在安慰你。”陆光重新拿了一个杯子给她倒了杯咖啡,“喝吧。”
“没有奶茶?!!!”
陆光给咖啡里加了几块糖。
乔苓:……
乔苓气愤的举杯喝了一口。
“对了乔苓姐,”陆光手里找出乔苓平时常用的奶茶杯子,把一小沓纸拿给了乔苓,“我在二楼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这个。”
乔苓接过,“手写的?”她随手翻了翻,上面的字迹看着应该是一个人的,有公整的有凌乱的,像是心情随笔,内容也并不阳光。
“或许是以前某个在这儿留了一段时间才走的亡灵写的?”乔苓推测。
陆光摇摇头,“乔苓姐你带去天堂找找看吧。”
乔苓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要不是因为守门人不能离开渡口我才不想帮你的忙!”
陆光冲她一笑,推出来一杯奶茶。
乔苓自然的把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找不到可能就要被扔到天堂的档案库了。”
“如果找不到就带回来吧。”
陆光又摸出来一根竹签,“还有这个,你刚刚是不是说地狱渡口的守门人叫程小时?”
乔苓看到裂开的竹签时小小的哇了一声。
“原来被从天堂遣到地狱竹签会变成这样啊……”
陆光挑眉,“程小时曾经在天堂?”
“对啊,是砸了天堂大厅的终端被遣下来的,不知道有什么原因……不过就是因为知道他曾经在天堂,我们几个摆渡人才敢在地狱渡口跟他聊几句的。”
陆光点了点头,示意她把东西收起来,然后就忙着去给池恩热牛奶了,乔苓摸着竹签上的裂痕坐着不动,末了突然哎了一声。
“我好像从来没给你说过他叫什么吧?”
“没。”
“那你知道他吗?”
陆光抬头看向屋外盘旋而上的云梯,摇了摇头。
“不知道。”
“啊,那好可惜啊……”
乔苓叹了口气。
“他其实是个蛮不错的人呢。”
乔苓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池恩已经从山上下来了。这会儿还没有人要带,她就一个人坐在云梯下面山脚旁的悬崖边,把腿伸出去,摇摇晃晃的哼着歌。
乔苓过去冲她嘿了一声,然后靠着她坐了下来。
“喜欢这儿的生活吗?”
“喜欢!”池恩回答的很大声,像是在冲着悬崖对面的什么人说话,但那里一直以来都只有浓的像牛奶的雾,从来没有什么人。
“姐,悬崖那边有什么啊?”
乔苓嗯了一会儿,“没人知道。”
“摆渡人是不能离开樱花谷的。”乔苓解释道,“守门人也不能。”
她补充。
“那好吧!”池恩撇撇嘴。
“小破孩儿,别闹脾气,”乔苓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这是天堂的规章,加粗写在规章第一条的,违反了可是要散魂的。”
“好啦……我也没有一定要去,留在这里也很好啊!”她冲悬崖下面喊了一声,喊完自己咯咯笑了个没完。
乔苓也被她的笑声感染着笑了起来。
“你怎么每天都那么开心?”乔苓做思索状撑起自己的下巴,“你刚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呢。”
“不是都说天堂可以消除人的苦痛嘛,陆哥每天也很开心啊。”池恩望了望云梯。
乔苓听完有些感慨,“可是如果天堂真的可以消除人的苦痛,我看见那些因为一些原因没办法去天堂的亡灵为什么还会那么难过呢?”
池恩看她这样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姐,我在天堂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去到天堂的人,都可以在那里重新找回幸福,痛苦会消失,悲伤和泪水也会消失,所有自己在人间的苦,慢慢都会不见的。”
“你感受到的是别人的痛苦。”
“而你自己的苦痛,在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见了。”
乔苓想起自己交付给神使的回忆。
“我是直接去到天堂的,那之后我一直都记得我在人间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太沉痛,搞得我不想再去人间看一次,尽管直接去到天堂的魂灵可以得到神使的一个愿望,但是我想大多数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这时候会有什么愿望,有再多的遗憾,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再来一遍也没有什么意义,你可以马上就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啊。”
“后来来到这儿,第一次跟着陆哥他们上山去我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后来每一次,每一次我登上山顶我都会感到自己比刚才更快乐了一点。当我可以一夜无梦的时候我意识到,人间的那些痛苦似乎终于离我远去了。”
“或许在未来,云梯还会带走我更多的记忆,让我完全忘记人间一遭有多不容易,但是我想那没什么不好。”
池恩闭上眼睛,风向她们吹来,吹乱她额前的碎发,“还有啊乔苓姐,”池恩笑得很愉快,“不要老是因为我长得显小就觉得我是小孩子。”
乔苓有些惊讶的战术后仰。
“我只比你小三岁。”
池恩晃了晃左手的三根手指。
乔苓再次见到程小时的时候多多少少松了口气,他周围没什么人,看来那个红眼睛的家伙至少没反抗下地狱,或者就算反抗了也被制服了。
但程小时的情况貌似不是很好。
“……还行吗?”
程小时没回答,静了一会儿才问她怎么没带人来。
“我是这一片的老大,跟其他人不一样,想去哪就去哪。”她这么说着用手里卷成筒的一沓纸冲周边挥了挥。
“你也算是我半个员工了,我当然要过来关心关心你,摆渡人里……有不少还是挺怕你的。”乔苓朝石头砌成的屋子走了过去,程小时就站在门口,身后倚着墙。
两个人相对无言,乔苓说,“要上去看看吗?”
程小时抬眼看了看她,点头。
这座石头砌成的小塔不高,里面是盘旋着登上塔顶的楼梯,每隔段距离都有一盏小灯,位置很刁钻,亮度也不高。
程小时第一次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往上看,而后他就想起了人间自己的塔里遗存下来的旧式防御塔。
后来他一次都没有上去过。
这时候乔苓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一心一意盯着乔苓的厚底鞋,等厚底鞋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地狱渡口没什么好风景。乔苓登上塔顶之后一声轻叹,握着纸筒的右手不自觉紧了紧,转头去看旁边的程小时。
他站着不动,不说话,金色的眼睛因为头顶上的阴影一点光也发不出了。
乔苓突然感到有些心慌,枯树衰草,风化岩石,通向地狱的悬崖,裂缝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高山后面,黯红的天,还有无数污浊的灵魂。
乔苓突然感到程小时似乎要和这些东西融为一体了,着急的甚至想伸手过去捧住他的脸。
程小时……你别这样……
乔苓不知道程小时听没听见,可能就是没有听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地狱渡口石塔的顶端。
曾经的曾经,在世间没有一个让所有塔组织和普通民众们闻风丧胆的红眼向导怪物时,我是不是就是这样站在和这里一样的塔顶上,看着下面的青青草地,被风吹的肆意摇摆。
他是不是也就站在那下面,蓝色的眼睛望着我,说程小时你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地狱里……
地狱渡口上……
一点白色的东西都看不到啊……
“程小时!”
程小时最后看向乔苓的时候她正拿着纸筒要敲他的脸,被他一把把纸筒夺在了手里。
“你……”
乔苓也顾不上东西被抢了,盯着他想要确认他的状态。
程小时却像是依然什么都不在乎一样,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似乎是白色的,他突然很想也很自然的把它展开了。
然后他看到了上面的字。
然后他突然哑声问乔苓。
“这是什么……”
“是……天堂渡口那边找到的一份不知道谁写的……日记?”
“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写的???”
“不知道……”乔苓有点儿被眼前的程小时吓到了。
程小时握着那些纸,好像要从里面辨别出什么东西,嘴里在念叨什么听不清楚。
“……程小时?你知道这是谁的吗?我去天堂录了公告没有人认领……如果你知道的话……方便说吗?我回去告诉陆光……”
“你刚刚说……谁?”
“陆光啊……”
“就是几年前到天堂渡口做守门人的……”
“陆光啊……”
【手稿片段】
这件事在我的预料之外。
我现在能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云梯对我的影响,不,或许这是这座山,甚至是最上面的天堂造成的。
我的心情会受到影响,会变好,这或许不是坏事。但是这似乎是用我的记忆换来的。
我必须承认天堂这一点想的没错,如果没有了痛苦的记忆,快乐自然就是很容易可以得到的东西。
但是这感觉不太妙……
今天一个新来的摆渡人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有点答不上来,我想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我改变不了,但我仍然想留下一点东西。
为我的人生,我的经历,我来这儿的原因,还有一个我想等到的人。
………………
神使说我可以有一个愿望。
但是我那时不知道我有什么强烈的想要实现的心愿。
后来我在天堂呆了一段时间,然后我就渐渐知道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在我的这一段人生里,那个最不需要我问为什么的人是不是可以过得好一点。
我希望答案是是。
如果不是,那么我想自己来回答是。
………………
在我认识他的所有时间里,他好像从来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活着的。
他被塔捡回,被塔养大,被塔教育,被塔训练,也被塔恐惧。
我曾经无数次看到他一个人在训练场和宿舍,医务室来回奔走,方圆几里再没有别人。
我看到过他救下高空跌落的同僚,同僚惊恐着颤抖着对他说谢谢然后转身狂奔。
我看到周围无数人与他保持着距离,无数人钦佩着也畏惧着,无数人自豪的说他是我们塔的人,无数人远远把他避在身后。
可明明他不该被这样对待。
狂暴之前的他,明明是一个干净,阳光,自信,善良,温暖的人。
明明狂暴平息后他仍然是这样一个人。
明明这无数个人,曾经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
被塔收留后,他是为了塔活着。
狂暴失控后,他是为了成为这些人心里的恐惧活着。
即使是后来认识我,他也只是把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希望都给了我,为了我活着。
可是,我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样的理由。
我希望他为了自己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
我也希望他能为了自己活着。
我不敢自大的说与他的每一段人生中都成为他的某种意义。
我只是想要看到他过得好,可以像他本该有的那样快乐幸福。我可以不认识他,可以不让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存在。
我想让他找到他自己,这个愿望胜过想让他找到我。
…………
或许……
对不起,我想很快我就会忘了你。
请相信我不愿意失去你的名字。
我会一直在天堂渡口等你。
等你拥有自己。
等你获得幸福。
等你找到我。
程小时突然很想知道。
迎风摇摆的草,开在草间的花,它们是什么样子。
他也突然很想知道。
想让他找到自己的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过得很幸福。
程小时站在塔上,那几张纸被他折好放在一边,他已经看了一遍又一遍。
塔顶上堆着一堆刻着名字的石头,红眼睛的向导也在那里面。
他自己的那块石头他一直带在身上,这些年来总渴望着见到又不想见到那个白头发蓝眼睛的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习惯。
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把这些痛苦都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总是看见那双红色的眼睛,在没有光亮的地狱渡口注视着他。
告诉着他。
你已经永远失去了你想要的东西。
他也曾以为自己只想要陆光快乐。
只要知道了他快乐,自己就能一天一天把这种日子过下去。
做自己好不好?
程小时问。
成为自己好不好?
程小时问。
别为了我好不好?
记忆中的陆光问。
程小时这才想起来其实生前陆光总想要他可以多为了自己考虑一点。
“如果不是哨兵,你会去做什么?”
我会去做什么?
程小时闭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还是黑暗,还是黯红的天,是顺着陆光的白色衣服流下来的血,是那双眼睛。
我想找一个地方。
那里有山有水,有草有花,有你有我。
我想找一个地方。
我可以看见夕阳,可以看见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云彩,可以看见你。
我想找一个地方。
好好拥抱一下你。
我其实很想见你。
“你应该,也会知道那个答案的。”
找到自己好不好?
程小时突然笑了,他应该是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笑到缺氧,笑到头晕,笑到自己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笑到没有发现自己哭了。
为了自己好不好?
程小时哽咽着说。
“陆光啊……”
“你当时……”
“到底跟我说了什么啊……”
地狱渡口的水流动着。
喧闹欢快的好像它们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程小时有些紧张的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脚,最终稳稳被河水托在水面上。
他开始向前走。
“林医生说你平时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
“我是陆光,未来一段时间我会负责帮你调节情绪。”
踩在水流上其实和陆地上没有什么两样,也对啊,程小时轻快的笑出来。
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哨兵,你会去做什么?”
程小时走进已经看不到地狱渡口的峡谷,黑暗笼罩着他,他却并不感到恐惧。
“别哭,我还在这里。”
程小时开始向前奔跑,水流声在耳边越来越响,他义无反顾的逆流而上。
“在我的这一段人生里,那个最不需要我问为什么的人,是不是可以过得好一点。”
可是陆光啊……
求求你……
程小时向前跑着,黑暗慢慢变成灰色,浓雾在他的周围聚集起来,他感到激动,感到紧张,就好像他的心脏又在他的身体里跳动起来。
“我希望他为了自己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
“我都希望他能为了自己活着。”
求求你……
“我希望他找到他自己,这个愿望胜过想让他找到我。”
求求你……
“请相信我不愿意失去你的名字。”
程小时突然看见岸边的草,是绿色的,蓝色的花在雾里盛开。
陆光啊……
求求你……
“等他拥有自己。”
“等他获得幸福。”
当雾气散开时,光刺得程小时睁不开眼。他跌落在岸上,周围是泥土,青草,还有花的气息。
他重重地喘着气,泪水止不住的在流。
可是陆光啊……
求求你……
求求你……
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陆光刚刚收到一条由小神使传过来的口信,说神使们希望我们樱花谷和天堂渡口的员工们都可以对对过往亡灵付出更多的笑容与关怀,让他们感受到回家般的温暖。
陆光微笑着注视着小神使飞回天堂,冲着他马上要看不见的背影翻了翻眼睛。
此时已近黄昏。
夕阳正挂在天上,它的光辉普照大地,不仅仅是天边的云,目力所及之处,所有的东西都渡上了它的橙光。
转身时,那个披散黑发的人正在远处看着他,他的样子有些狼狈,衣衫不整,脸上都是眼泪。
陆光有些无奈的笑了,他冲那人缓缓走去。
微风吹过,吹起他洁白的衣衫,他的发丝,吹动天边被染成橙红色的云彩。
程小时看着他,看着他向他走来,看着他现在和生前最后一秒一模一样的笑容。
不,比那时要幸福快乐的多吧。
他走的自己面前。
“欢迎回家。”
和那扇门后的他重合了。
程小时终于他听见当时说了什么。
“欢迎回家。”
等他找到我。
程小时哭着笑了。
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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